加拿大硬核科幻作家,在三千年前的成都埋下秘密 | 科幻春晚
编者按
这是一位西方作家以中国古代为背景创作的时间旅行小说,涉及到古代周王朝和古蜀国的历史,知识十分扎实。主角的母亲是时间旅行者先驱,在任务中失踪了,儿子继承了她的事业,甘冒奇险,除夕前夜,回到千年以前寻找母亲。作者对于时间旅行的机制也有很多创新描写,3000年前的金沙江畔、成都平原,带着模糊飘渺的美感。
一出科幻版的“万里寻母记”,来自中国科幻迷的老朋友、加拿大科幻作家昆什肯,译者是你们都爱的罗妍莉老师!
作者 | 昆什肯
德里克·昆什肯,加拿大科幻作家。他的短篇小说刊登在《科幻世界》《不存在》《阿西莫夫》《克拉克世界》等科幻杂志,以及其他科幻年度选集。他的首部长篇《量子魔术师》首发中文并已出版,其续作《量子植物园》也已在中国刊载。
翻译 | 罗妍莉校对 | Mahat
(全文约10700字,预计阅读时间18分钟。若担心时间线中途断裂,点右上角菜单选择浮窗,随时回传!)
路遥知马力,日久见人心。
(lù yáo zhī mă lì, rì jiŭ jiàn rén xīn.)
“Just as distance tests ahorse’s strength, time can reveal a person’s heart.”
早上七点,郭磊爬上了通向他母亲公寓的楼梯。她不在。她已经有好久都不在了,但他今天有一次发射,或许是好几次,他们一直都有在她或他发射之前见面的传统。他用钥匙开了门。
窗帘拉着,外卖袋散落一地,犹如障碍赛场一般,味道弥漫在空气中。他母亲向来不是个爱干净的人,可今天是除夕啊。原先至少每年的除夕,她的公寓还是干净的,贴着春联、摆好焚香;他们自己的桌子,还有供奉祖先的桌子也都会布置妥当,摆着年糕、橘子和面条,门外还贴着门神。母亲的房间里,皱巴巴的衣服散在地板上和床上,到处都是。他什么也没碰。他想要她的公寓带来的这种感觉,他需要这种感觉,这是她留给他的最后几样念想之一了。他在沙发上坐下,将手机解锁。他将云存储中的一个AI模拟器连到了带有母亲笑脸的一个图标上。静态图像放大,充满了整个屏幕,图像动了起来,面带微笑。
“我的帅磊磊呀,”她说,“除夕快乐。”就是这个女人把他拉扯大,养育他、教导他、帮他疗伤,在他年纪尚幼、缺乏信心的时候助他向上。
“我今天有一次发射,所以我想赶快见你一面。”
“小心点儿,宝贝,”那上传到云上的女人说。
“你小心点儿,”他喉咙一阵发紧。
“我每次发射都很小心,”她自豪地微笑道,“你去的是哪个时间?”
“公元前708年的成都外围,还是一直有问题。我的观察设备老是出故障,后续接手的跳跃者在我安装摄像头的地方也找不到摄像头。”
“是鸟吧,”她安慰道,“或者风暴。”
模拟器里的女人所说的话源于自己的经验。图标背后的那个女人是一年前上传的,她已经为项目担任了24年的跳跃者了。凡是跳跃者可能会面临的麻烦,她多半全都遭遇过。他抹了抹眼睛。他之前跟模拟器也有过这样的对话,就像原先跟他妈妈一样。公元前708年老是给他添乱。
“出什么事了?”手机里的女人说。
“没什么,”他说,“我要到公元前708年去修复我安的录像设备,然后转向其他项目。”
“磊磊,我为你骄傲。”
这话她说过很多次了,她是认真的。但她的话里带着种空虚。上传保存的不过是活在过去的那个女人。存储设备里存放着包含她所有潜在反应的巨大数据库,可以对当下做出反应,但并不会真正去思考或感觉。模拟器并不是真的为他感到骄傲。他关掉了应用程序,从门口打量着这间昏暗的公寓。
“新年快乐,”他对着空荡荡的家说。
七点半,郭磊进了办公室。“成都考古传送门项目”占据了通威国际中心最顶上那四层。他们可以从这里返回几千年前的过去,研究世界原先的本来面目。文作栋脱掉了实验服,正等着他。
“我还以为我见不到你了呢,”作栋说,“他们提前终止了我这一班,这样我就可以赶上去重庆的火车,和家人团聚啰。”作栋没再说什么,也许是觉得自己说了不该说的话,“唔,你有没得啥子新年计划?”
“工作,”郭磊说,“晚一点儿我会跟在贵州的叔叔和爷爷奶奶通话。”
作栋愉快地点头认可,仿佛郭磊正是希望这样度过除夕似的。
“嘿!”作栋说,“关于纺织品染色的新录像你看了没?蜀人有一整套我们根本不晓得的颜色!”
“还没。”
“原始照片在半成品文件夹里,你完事以后看一眼哈。我很快就要往家赶了。”作栋的兴奋有种感染力。古代纺织品固然激动人心,但郭磊原先装好的某些设备已经拍摄到了未知的木质弦乐器。他至今还没能录到奏出的音乐,但他梦想着很快就能听到3000年前的乐曲。
他跟着作栋来到了待命区域。今天没有安排其他跳跃者的行程。除了作栋的监测台以外,其他监测台都关闭了。他量了体温,检查了耳朵和条件反射情况。郭磊用不着看任务简介,他是在收拾自己的烂摊子。在过去两年间,他一直在古蜀国都城周围安装考古摄像头和麦克风。大多数摄像头都提供了不错的数据,但有些摄像头丢失了,因此他的绩效审核成绩开始变差。郭磊今天不是要去设置什么新的录像系统,只是要试着找到并复原一个不比口香糖大的摄像头。
但他没有小看这次跳跃。每一次跳跃都自有其危险之处。某些回到过去的旅行更加敏感。历史是可以改变的,虽然通常只是微小的改变;社会力量和技术力量有自身的惯性。但历史当中的某些部分相当敏感,这使其具有危险性。回到过去以后,不管在哪里都有可能意外地让当时的人受惊或感到害怕,这相当要命。但最关键的是旅行本身也可能有危险性。
他不愿去想这个。冒险是值得的。他喜欢当跳跃者,就像在他之前母亲那样。呼吸到几千年前的空气是一种令人深受触动的经历。目睹古代的城市,听见语言上的变迁,闻到几千年前菜肴的气味,追溯建筑和技术上的发展,这些都赋予了他灵感、使他更富人性。郭磊觉得自己就像是宇航员,在探索一个既熟悉又陌生的世界。
现在,作栋的药丸在他的工作站那里开了封。这些药丸是飞越时间的关键。作栋往郭磊的掌心里放了一颗,又将另外两颗塞进郭磊跳跃服上的一个衣兜里。他刚吞下药丸没多久,工作站就……移动了,弯曲了,仿佛正在颠倒过来。作栋查看着郭磊的瞳孔。
“起作用了吗?”作栋说。他的声音听起来犹如坠落的水滴,没有形状,透明一片,在自由落体状态中摇摆着。郭磊点点头,这让待命区域变了颜色,逐渐变蓝发紫。
“联觉启动。”
“咱们检查一下你的领航AI 。”作栋说,他引着郭磊来到房间里的发射板处,这里在防弹玻璃的范围之外。墙壁似乎正在融化,从固态变成了液态,却一直没有流下来。脱离了重力。作栋拍了拍郭磊的织带和系带,“你的AI准备就绪了。还有三十秒。你准备好了吗?”
“好了。”
郭磊觉得脑袋膨胀起来,失去了重量,越来越大,以作栋无法想象的种种超常方式感知着这个世界。郭磊漂浮在一个令人愉悦的知觉万花筒中。到出发那一刻,他按下了绿色按钮。
世界缩紧了,压缩成一道致密的微小漩涡。然后无遮无拦的群星环绕着郭磊,冷浸浸的白,现在的群星,未来的群星,过去的群星,他飞速越过犹如一摞摞黑丝绒的天幕,其上洒满了金银掐丝般的钻石星尘。
项目重返过去的操作基本是自动化的:机器注入并调节能量。但理智的头脑无法驾驭这一切,也没有哪个AI能办到。没有任何数据集能够教会AI在一堆三维表中看见所有年份,并从中找到正确的着陆点。人类的头脑也办不到,除非借助致幻药使大脑扩张。但在药物的影响下,郭磊的头脑扭曲变形,膨胀成了逻辑漩涡形成的涡流,像面团一样膨大、折叠,让他可以同时看透那团非自然的雾瘴。郭磊需要找到通向某一年份的路径。他找到了。领航AI跟随着郭磊的思想,结束了他们的飞驰。
然后郭磊站在高高的草丛中,贴在一棵若隐若现的树的粗糙树皮上。空气中弥漫着冬日里令人昏沉的月桂和橡木气味。万物都散发出通电般的生机,带着谐振和意味深长的气息。群星旋转的速度缓慢下来。他觉得……非凡,高大,与世界相连,位于某种无垠的领悟边缘。
他不得不服用解药,好让状态平复下来。世界朝着各个荒诞的方向倾斜,在黑暗中色彩明丽,潮湿的微风带着蜂蜜味,草茎无声地相互摩擦着。他从一只药袋里取出解药凝胶胶囊,吞了下去。
他的意识收缩起来,刚才还那般清晰的时间和空间一下子变得模糊、冷漠、如树皮一样坚硬。他变小了,温暖的世界变冷了。什么也无法让这种导航药物自然代谢,所以药效能持续两到三天,但大范围的神经损伤在短短几小时内就可能发生。跳跃者必须足够自律,才能按时服下解药。
郭磊靠在树上,从水壶中饮了一大口。
他的夜视镜把成都平原夜间的黑暗变成了由农田、土路以及夯土木屋组成的低矮格子图。一弯月亮高悬于繁星之间。金沙江蜿蜒如带,在一月夜间的寒气中闪烁着不真实的绿光。几十座炉灶在夜间封了火,颤动着更为炽热的绿芒。一股兴奋之情在他心中潜滋暗长,因为被带进了一个古老的神奇世界。远处沉睡的那座城市便是公元前708年的古蜀国都。
“新年快乐。”他悄声说。
他对周围的环境进行了安全检查。没有热源信号,只有古代夜晚的宁静。平复过程给他带来了很大冲击,他感觉皮肤上似有蚂蚁爬动。他揉搓着手臂,试图摆脱那毛骨悚然的感觉。他开始搜索,遵循光栅模式走着,用传感器去探测高高的草丛。他在90分钟内完成了整个任务区域的搜索工作。数周前,他在这里藏匿了很多设备:微型麦克风、微型高分辨率摄像头、多光谱望远镜头、隐藏的电池、还有储存数据的微型硬盘。他将这些设备藏在了堤岸、堤坝和农田灌溉渠旁边的树上。他发现他的设备运行良好,跟几个月之后交给后续接手跳跃者的状态差不多,但他并没有找到丢失的摄像头。摄像头和其他设备有时是会遭到损坏,或被雨水冲毁,或被胆大的鸟儿或老鼠弄走,但两年来,他的设备遭遇过的不幸事件实在多得过分,项目组都快要质疑问题是不是出在郭磊工作不力上了。
郭磊重新落回到项目发射板上。在他扭曲的兴奋感知中,苔藓爬上了墙壁,发射板皱成了波浪状。他热爱这个超现实的世界,热爱置身于这片奇异的色彩、声音和形状组成的浩瀚之中的感觉,但他所受的训练把解药送到了他唇边。他吞下解药。时间收缩了,世上的色彩消失了,声音不再浑厚,墙上并没有真的长满青苔,地板也不是真的形如波浪。就像手机里的那个女人并不真是他妈妈一样。世界变得平淡无奇。
他拖着沉重的步子离开了发射板。一般来说,待命区域工作人员会在这里见他。他听见一个女人在待命区域骂骂咧咧。他绕过防护墙。一名年轻女子正向前弓着背坐在椅子上,头戴耳机,手拿游戏手柄,正用三台大显示器中的两台在玩电子游戏。
“干掉他!干掉他!你的六点钟方向!你的六点钟方向!”她对着耳机说。
郭磊走到她身边:“你是负责我的工作人员吗?”
“等一下,”她边说边朝一群怪物开枪。
他不情愿地拿出备用的导航药丸:“我得把这个给你。”
“放控制台上吧,”她说,“不!不!不!现在是你的九点钟方向!”
她屏幕上的角色旋转、躲避、开火。
郭磊把药丸放进药盒里。
“你是谁?”
她略瞥了一眼,转了转手柄摇杆,扮了个鬼脸:“库咏。过去咋样?”
“你难道不该盯着我吗?”
她用左手保持着一股火力,一边敲了敲右手边的显示器。第三面屏幕上显示出了他的各项指示器,全是绿色。
“就因为你的紧急跳跃,我错过了今天跟家人团聚的机会。”她说,“头儿们说了,要是没什么活儿的话,我就可以在网上跟我的小表妹们对战。他们告诉我,你没有多少需要我的。你需要什么吗?射左边!他在你的五点钟方向!”
一个怪物炸出一道色彩和宝物。
库咏转向他,面带微笑:“完事了吗?我们现在可以回家了吗?”
“我搜遍了整个任务区,还是找不到摄像头。”
“哎呦!”她气呼呼地说,“还得四个小时!我本来应该跟家人一起待在家里的。”她摘下耳机,从他身边挤了过去,“我会重置发射平台。”
她匆匆走过防护墙。他脱下织带和发射设备,瘫倒在一张休息椅上。理论上是可以立即下一次发射的,但生物化学阻止他们这样做。当解药的药劲还没过的时候,重新进入导航的感知状态并不安全。库咏回来了。
“你有什么需要的吗?”她戴上耳机说。
“没有。”
“他们本来可以改天再办这事儿的,那就不至于毁掉除夕之夜,”她说着重新开始了游戏。
郭磊将头向后仰去,闭上了眼睛。瞥见过的那浩瀚时空在视觉记忆中纠缠着他。他利用呼吸法来平复自己,让头脑得以休息。库咏的话当然是错的。因为地球所处的位置,这件事只能现在来办。时间旅行是管用,但他们不能随便去任何一个时间。只能去一时一地,而时间旅行当中最困难的部分就是在无际的时空中找到地球。
地球以大约每秒30公里的速度在一条椭圆形进动轨道上绕着太阳疾速运转。如果郭磊跳回六个月前,地球会处在太阳的另一边,他就会在太空中窒息。而太阳又以每秒250公里的速度绕着银河系中心运行,与太阳极之间形成了一个奇怪的角度。这些运动在四维时空中形成了一条扭曲变形的宽阔螺旋线。跳跃者要飞越这不规则的螺旋。在理论上而言,发射设备是可以精准地推动着跳跃者像穿越时间一样穿越空间的,但导航变成了无法解决的问题。所以他们在跳跃时以一年为单位,就像从一个波峰跳跃到另一个波峰。由于日月周期的几何形状,找到丢失的摄像头就变成了要在新年解决的问题。
他用拇指点开手机,滑向了有他母亲微笑照片的那个图标。
“你好啊,亲爱的!”她说,就像是在视频聊天。
“嗨,妈妈。”
“你看着很累。”
“导航药物起效,导航药物失效。”他说,“你知道这是怎么回事。”
“把我们折腾得太惨了。”
“没事。”
“你吃得饱吗?”
“饱了,妈妈。”
“多吃点面条。你要是没时间做饭的话,面条总是很快就可以做好。”
他们以前也以有所差别的形式作过这样的对话。模仿他母亲的算法是固定不变的,就像他所访问的过去一样。现在她并不是在对新事物作出反应,而只是对他给予的刺激作出反应,但感觉就像是真正的她。
“我该去弄点吃的了,妈妈。”
“我多半还有一次跳跃要做准备。过会儿打来。”
“我会的。”
她的图像缩小,变成了众多缩略图当中的一个。库咏的电子游戏在翻滚爆炸的缤纷战斗中飞速运行。
“你妈妈也是个跳跃者吗,嗯?”她向他喊道。
他没有回应。有那么片刻,似乎这个问题要就这么飘走了,但库咏接着便转过身来,脸色苍白。
“你是郭磊,”她说,她的话音盖过了线上的对手击中她那个角色时发出的声响,“我太傻了。你妈妈就是……我是说……就是郭琦。”
她站了起来,手柄垂在一只手上,一只耳朵上的耳机也拽掉了。
“对不起,”她说。
郭磊会选择与他母亲相同的职业,这并不奇怪。有数以百万计的人都想成为跳跃者,也就是新的探索者。但郭磊心中的激情更深。当他还是个孩子的时候,他母亲就会在完成跳跃之后回家,大谈目睹古代世界的兴奋之情。她曾经跳跃到古代加纳的平原、欧洲人接触前的秘鲁山脉、七千年前的西伯利亚大草原、以及青铜器时代波兰的密林深处。她安装过录像设备,观察过化石记录中没能保存下来的人和技术。
她对自己的探险经历充满热忱,曾对其中的危险不屑一顾,直到他长大了些,考虑要申请加入项目。她曾在古代蒙古被长矛击中,曾在尼安德特人所在的法国被群狼咬伤。有一回,她在一次跳跃中失控,险些无法在两个世纪前的时间点安全着陆。他加入了她所在的跳跃团队,这支队伍覆盖了从公元前1000年到秦朝统一之下的中国,但主要集中在春秋时期。
去安装设备以研究周王国人民的迁徙时,她没有从这趟任务中返回,当时他们派出了二十个跳跃者去搜寻她的下落。他们在东周时期的每一个年份着陆,进行扫描、监听无线电收发器或其他遇险信号。经过一个月的寻找,项目组得出了令人悲痛的结论:郭琦始终未能到达过去的地球。他们告诉他,她很可能由于导航失误而偏离了目标,未能将她的轨道转向任何时期的地球。他有一阵子很是煎熬,想象着她在太空中窒息而死的模样,但有的夜里他无法将思绪转向它处。
郭磊取了跳跃所需的三颗药丸:一颗用于回到过去,一颗用于返程,另一颗备用。他把第一颗药丸塞进嘴里,另外两颗放进特制的药袋。导航药丸最初的接触几乎立即刺激到了他知觉的边缘。颜色改变了,阴影鲜亮起来,声音发生了多普勒效应,触觉上产生了刺痛感。空气里有钢铁和胡椒的味道。世界在膨胀,像只气球一样充盈起来,在他所知的各个维度上、朝着人类的头脑在未经帮助的情况下根本想象不到的各个方向膨胀。这也是他母亲应当有过的感受。
“发射次序畅通,”库咏从扬声器里说。
她的声音似乎很遥远,同时距离变得有了弹性,时间格外清晰起来。
郭磊摁下按钮,猛然间弹射而出,穿越了宇宙。太空炽热而明亮,太阳悬在黑暗中,似乎静止不动,而地球则像一盏频闪灯般忽隐忽现。有时地球离得很近,郭磊时而在地下,时而又在蓝天上翱翔。那搏动震颤着,犹如宇宙心跳的一部分。他的精神状态发生了改变,透过频闪、透过令人眼花缭乱的选择,他看到了一条路——这是AI无法看到的——那条路一直通往公元前708年的古蜀王国。
他出现在黑夜中。在他离开后的三个小时里,层云密布,遮蔽了群星。空气令他的肺部感到一阵寒意,这绿色的气息带着生机。如此美丽,如此远超真实。他想感受一下这种感觉,为了自己,也为了他母亲。郭磊缓缓转过身,双臂大张,头颅高昂,感受着古代的夜晚。
那座没有城墙的城市坐落在一公里外,那里住满了沉睡的人,他们烧制陶器、塑造青铜器、雕琢玉器、碾磨谷子,他们在这个时代活着、爱着、笑着,也仅仅是在这个时代。但这座安静的城市是件渺小之物,在浩瀚时空中转瞬即逝。正缓缓转身的郭磊停下来,面对着河谷边缘低矮的山峦。在这种与世界相连的感受中、想象着世界跨越时间与空间的感受中,山峦似乎变得更稳固了、更有意义了。他以前从来没有注意到这一点,也许是因为他从来没有在这种状态下停留多久。这些山峦拥有超过其硬度和体积的分量。它们的存在……有所不同。不像眨眼间便消失了的城市、人民、河流和树木,山峦具有一种跨越时间、永恒不变的坚固性。不仅未来如是,过去亦如是,在人类出现之前便是如此。山峦在时间上的无限打动了他,在导航的感知中,几乎没有什么东西给过他这样的触动。从前由于忙着完成任务,他没顾上欣赏那些更加美丽的事物。这感觉像是种抚慰。
解药触到唇边,他把药吞了下去。他下降了,他变小了,他收缩了。他扫描着这片区域,以搜寻热能标记。夜晚依旧寒凉。他向埋在树下的硬盘和服务器发送信号。有反应,但设备清单发出了一道警报。郭磊下载了报告。有一个麦克风离线了。
这个功能强大的麦克风原先安装在200米外的一棵树上,用来监听再隔了200米开外的一座农舍里的远距离对话。这是一项语言学研究的一部分。他倾听着麦克风最后传来的声音,听到了可怕的撬动声,仿佛一小时前有只啮齿动物把它给扒开了。可是当他给声音作备份时,他却听到了有节奏的脚步声和听着像是人类呼吸的声音。
他走到原先安装麦克风的那棵树前,树在他的夜视镜里闪烁着绿光。万籁俱寂。农舍在红外线下显得很温暖,升腾起明亮的烟雾。四下无人,树上没有半点声音。他跳上一根树枝,借势翻到更高处,爬到了离地面约有5米的地方,他先前就是把麦克风装在这里的,在一根树枝的弯曲处下方。麦克风不是离线,而是不见了。说不定是被当时的人发现了。有时是会发生这种事。他们制造设备的所有部件时采用的都是寿命不超过十年的生物可降解元件,借此来管控这样的风险。但即便如此,如果当时的人发现了他的部分研究设备,他也必须将情况上报,很可能还得把整个场地清理干净,几十年内不再使用。
不过在正常情况下,就算有人发现了设备,时间也应该是在白天才对。那人半夜跑到这儿来干什么呢?从这么高的地方望去,有相当隐约的温暖点——脚印——离树而去,但不是走向那座农舍,而是朝着山中而去。山上也有人住。青城山终有一天会为道教的建立做出贡献,并以山上的寺观而闻名。但迄今为止,这还是个未经研究的区域;冥想的修行者很少能用来拍成引人入胜的视频。
他悄无声息地爬回到地面上。自从他在此安装了设备的两年来,这处场地除了给他添麻烦之外,简直让他一无所获,虽然他获得了一些不错的数据,但他原本所抱的希望远不止于此:他盼着音乐、食谱、祷歌和仪式。他们说不定会让他把这里彻底清理干净的,这感觉像是挨了一脚。
他启动了系带上的搜索传感器,离开任务区域,往青城山而去。他花了一个小时来扫描草地和旷野,然后又回到场地中心,服用了导航药丸,然后跳跃回家。
直到他深深沉浸在令人晕眩的超现实、超理性而又次理性的欣快之中,掠过黑暗的时空,地球在他的视野中忽隐忽现地闪烁着光芒,这时他才对自己的研究场地里发生了什么有了点想法。这想法太过惊人,以至于他一时竟遗忘了穿越时间之路。他重新调整了方向,找到了当下,突然就落在了发射板上。他服下解药,冲进了待命区域。
库咏半站半坐,肩膀倾斜了45度,以配合倾斜的游戏手柄。“接招!受死吧!”她冲着麦克风说。
“库咏!”他摇晃着她的肩膀说。
她咕哝了一声,朝另一边扭过身子,一面操控着自己的角色。“就待在那儿……”她咬紧牙关道。
“库咏!”
她泄气地吼了一声,把手柄收了起来。她的角色开始死去。她猛地摘下耳机。
“对不起。怎么样?”
他面对着她坐下。她一屁股陷进椅子里。
“我没找到摄像头。我想是有人在偷我的东西。”
他播放了那段录音。听到像人类呼吸声和脚步声的部分时,她只是困惑地皱起了鼻子。
“是脚步声?”她说。
“我想说句疯话,”他说,“万一那是我母亲呢?”
她皱起了眉头:“怎么会呢?”
他觉得在从导航药丸的致幻影响中平复下来后,自己正在忘却那个想法。他原先产生了这个想法,尽管很模糊。
“她不是要去周王国吗?”库咏说,“隔着几百公里呢。那附近是有安全点的。她旅行的年代到底对不对?”
她的问题提得一针见血。
“她是要去公元前640年,在周王国的外围地带安装设备。”他说,“一个导航失误,一次偏离,着陆时间很容易就会过迟或过早。如果失去了控制,第一件事就是停下来调整自己的方向。”
“但在周地还有安全的地方,她本来可以在那里等着啊。”
“如果她降落的时间太早或太迟,可能就根本没有安全点了,”他说。
“而她又不知道其他地方所有的安全点,”库咏说,“那她为什么不发信号呢?”
郭磊满怀希望地说:“设备故障可以解释导航失败和她无法发出信号的原因。”即便是在他自己听来,这话也说得太满怀希望了点,“她只知道一个地点、一个时间。她了解我在成都冲积平原开展的研究。她知道我回到这里来了,我的设备出了问题,我必须得反复进行跳跃,以作维护。因为那些山的缘故,她可以找到蜀国。山不会变。现在窗外也还是那些山。”
“她走不了几百公里吧,”库咏表示,“她会被人抓住,会被捕吧?”
“她可以昼伏夜出。库咏,你可以授权我返回,你有这个权限。”
“我只是个待命区域的临时工,”她惊慌地抗议道,“我不能那么做。”
“一名待命区域工作人员可以授权进行一次跳跃。”
“可是对于……你没有证据,”她难过地说,“如果真是她,而且她又知道你在那里的安装情况,她直接留个消息不就行了。”
这太复杂了,他用正常的思维没法考虑这一切。他觉得自己有些泄气。库咏是对的。他正处在应对真实世界所用的理性思维和飞越时空所需的超现实思维之间的那片地带。她把一只手搁在他肩上:“你妈妈的事我很难过。”
“我没找到摄像头,而且我的场地有被人胡乱捣腾过的迹象,”他说,“我必须去清理场地。你同意吗?”
她叹了口气。她看上去极不自在,但她原本就是被雇来充当节日期间的待命区域工作人员的。她很可能正在盘算,假如在除夕之夜,她因为操作手册上有说明的某件事去打扰她的主管,在绩效评估中会得到怎样的考评结果。郭磊虽然没有关于他母亲的证据,却有场地被折腾过的证据。待命区域工作人员不得不批准。她猛地叹了口气。
“我会重置发射平台,”她说。
悲痛有着某些非理性的特质、刺痛灵魂的特质。在本该只觉悲伤之处,有时却会出现没有目标的愤怒,对自己、对逝去的人、对雇主、对整个宇宙的愤怒。又有些时候,缺乏理智的希望像骗子一样悄然出现,让人感到快乐,然后又把它夺走。在抱着虚幻希望的时候,他想象着母亲还活着,在某个地点、某个时间,违背一切逻辑地活了下来,直到找不到她的紧迫感让他急得发疯。最痛苦的是,有时他会短暂地忘记母亲已经不在了,他惊叹于这世界的美丽,惊叹于所有民族丰富的历史,惊叹于他们创造的食物、工具、家园和歌曲,而在这些得以喘息的时刻过后,负罪感便压倒了他。
飞越时空之时从来都不是真正进行思考的时候。这种时候注意力膨胀、意识倾斜,对群星、太空和地球有着恍惚的熟悉,仿佛这一切都是隔着一段距离体验到的,就像在电子游戏或者手机模拟器里一样。他自己内心的悲痛让他的心脏打结,当导航药丸扭曲了全部知觉时,他能清楚感受到所有的痛苦,这颗心可以自己编造一些想法,结束痛苦的想法。所以他才把他的推测告诉了库咏。所以她才尽量礼貌地告诉他,他纯属胡思乱想。
两小时后,他返回了发射区,带着拆除他的研究现场的命令。他按下绿色按钮,穿越了一个普通人无法想象的空间。地球在他身旁闪烁着,闪烁着远去,几十次、几百次、几千次,此时他找到了穿越浩浩千百年的道路,找到了他需要的那一年。
他着了陆,踉踉跄跄地走到那棵树前,屏住呼吸,努力保持平衡。离天亮只剩一个小时了,他得赶在天亮之前离开这里。城里和农家起得最早的人在黎明前就该起床了。他应该立刻服下解药,从被改变的认知中走出来,看见世界的本来面目。可他还没有完全准备好放弃这如梦似幻的卷曲逻辑,还有冲积平原边安详而又亘古不变的群山之景。
他朝着群山走去,靴子踏在草丛中,颜色发黄,吹拂在他脸颊上的风带着香料味,夜间空气中的气息让人鼻子痒痒。他原先推测,不知怎么回事,他的母亲或许活下来了,到了这里,因为她知道他会在这儿。想象一个不属于这个时代的孤身女子步行穿过群山平原,花了几个月走到了蜀国,这很荒唐。但如果她当真这么做了的话,就不可能给他留下消息。这一点就算库咏不明白,他也是明白的。
在他身后,那座城市仍在沉睡,但红外图像显示有些房屋正在变暖。也许在回到垫子和毯子上多呆一会儿之前,人们正往炉灶里添柴。家庭,所有的家庭。他已经走出了一段距离。通往山里的路还远,但在平原上,在前面很远很远的地方,他看见有个人影在走。他本该转过身去、服下解药、进行安全扫描的;可是相反,他却紧紧抱着这种愿意相信疯狂得不合逻辑的可能性的状态不放。
他奔跑起来。坚定的脚步,发出砰砰的闷响,感觉脚下绵软、足音响亮,每落下一步都令世界震颤。距离缩短了。在他脑海中,亦或是在现实中,他拿不准。在导航药物的影响下,世界卷曲起来,他仿佛是在碗底跑动。时间慢下来,似乎根本没有流逝,他感觉有奇怪的几何图形将他和那个步行的身影连在一起。天色微明。那人影越来越近,转过身来。
那是一名身着粗麻长袍,披头散发的人,浑身上下脏兮兮的。郭磊喘着粗气,一个再过27个世纪都不会出生的人,站在一个在郭磊那个时代消失得无迹可寻的人面前。那个身影走近了,在黑暗中注视着他。
“郭磊?”她问。
“母亲?”他说。那张脸上闪烁着种种色彩,不似真实,发出怪异的光芒,如同鬼魂。他服下解药。世界缩小了,颜色黯淡了,声音静默了。他双手颤抖。他让导航药物保持起效的时间太长了。那个人影靠近了,几乎辨认不清。
他打开昏暗的红灯,看见了她。她看上去像个没胡子的穷苦男人,这身打扮没有引人注意。
“母亲,”他说。
“你找到了我。”
“你留下了信号,”他说。
“是啊。”
库咏曾说,假如他母亲当真活下来了,假如她走了这么远的距离,来到了一处仍在使用中的项目场地,她就应该写条信息。但她不能这么做。他在这里安装设备已经有两年了,从来没有见过任何书面信息。如果他母亲真写下了信息的话,就会产生某种祖父悖论。
但是,作为一名有数十载经验的熟练跳跃者,他母亲想出了另一个计划。她开始偷他的设备,逼着他回来,进行调查,一次又一次地跳跃,但直到现在也始终不足以构成关停场地的理由。早在她迷失于时间中之前很久,当他还在跟她一起吃午饭、一起欢庆节日的时候,他就一直在跟她说起他设备丢失的问题,当时他们两人都还没明白是她一直在这么做,没明白这些就是她求助的信号。
“我送您回家,”他拥抱着她说,“新年快乐。”
FI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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责编 | 孙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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